1935 年 9 月 , 二师红四团突破了号称“天险”腊子口后, 很快就到达了哈达铺。 哈达铺是个小镇, 只有一条街。 三面有不高的土山, 叫“哈拉木顶山”“哈主山”。 人口比较密集, 绝大部分是回族和汉族。 他们讲的汉话虽不太好懂, 但三个多月来我们一直在人烟稀少、语言不通的少数民族地区行进, 能听到汉语, 即使难懂也感到十分亲切。 这条一里多长的小街, 两侧大都是青瓦房, 街心有一座古老的戏楼,街上还有一座小关帝庙, 这些都引起了战士们极大的兴趣, 不少同志说:“这样的庙, 我们家乡 每个村庄都有哩 !” 街两旁小店铺几乎一家挨着一家 。因为有陕西、 河南来的“客户 ”,货物比较齐全。好久见不到的白纸、麻纸, 僧帽牌蜡烛,毛蓝布、青洋布, 甚至绸缎、锣鼓家什都有。
黎林同志从街上买回了白纸, 还从一个“跑邮政的”人那里搞来了几张不知哪年哪月的破报纸, 高兴得如获至宝。 谢象晃同志不仅买了蜡烛, 还买了好些各种颜色的布。 问他买布做什么用, 他只是笑, 却答不上来。 那神情好像是说, 能买到东西就够高兴的了, 还没考虑干什么用呢! 吸烟的同志买到了烟, 更是高兴, 因为进入雪山、草地后他们就“断粮”了。 在毛尔盖, 我曾看到一些“烟鬼”把树叶子、干草搓碎, 用从地上拣来的纸卷着吸。他们一边吸一边说:“吸吧, 吸吧,‘ 毛尔盖牌’ 香烟, 过了这个地方再想吸可就没有了。”如今这里的香烟品种比较多, 什么“单刀”“双刀”“白飞机”等等,最受欢迎的是“哈德门”。 因为这种烟不仅好吸, 而且每个盒子里都装有一张关公, 或者张飞、刘备、周仓等历史人物画片。 由于这个玩意儿, 连一些不吸烟的战士也都纷纷将它买回来。他们将烟送人, 抽出画片互相传看。真没想到, 他们对画片那么感兴趣, 瞅过来瞅过去, 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 这时, 我高兴地对胡发坚同志说:“参谋长, 让各连把伙食尾子拿出来, 买些布擦枪吧, 另外给每个号兵买一块红绸子,最好长一些!”胡发坚同志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 说:“这一次, 你团长的指示落后了, 人家早搞起来了。”
更令人高兴的是, 为适应北上抗日的新形势和战斗需要, 中央决定将右路军整编为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支队, 下设 3 个纵队。 彭德怀同志任支队司令员, 毛泽东同志任支队政治委员。 红一师编入一纵队。 我们红一团和红三团的一部分(记得是一个营和一个团的卫生队)编为一纵队第一大队。 肖华同志为政治委员, 陈正湘同志为副大队长, 耿飙同志为参谋长, 冯文彬同志为政治部主任, 周冠南同志为总支书记, 我为大队长。
在哈达铺有三件事( 或者说有三个人) 使我难忘。
一是只有 20 多岁的周冠南同志。 他较长时间做青年工作, 虽然年轻, 但深为战士们所敬爱, 是位从思想意识到工作能力、作风都很好的同志。 我们一起到陕北。 他在甘泉的战斗中负了伤, 后来在医院中被国民党反动派的飞机夺去了生命, 过早地离开了我们, 这是非常令人难过的。
二是胡发坚同志由参谋长改任作战参谋, 按现在的说法是“降职使用”了。 在当时红军队伍中这样的情况虽然常有, 但并不是每一个同志都能正确对待。 胡发坚是位老同志。 1931 年第三次反“围剿”时我们在一个战场上作战, 那时他是团政治委员。 记得他到红一团任参谋长时, 我曾和他开玩笑说:“你这个老胡, 文武双全呐!”他笑着说:“什么文武双全哟! 我当红军前在家是学裁缝的。 要是找不到红军, 不参加党, 顶破天我不过是个蹩脚的裁缝。”这次工作变动是在艰苦的长征即将结束的时候, 作为老战友, 我应该和他好好谈谈。 我把组织上的决定告诉他后, 他沉默了。 我说:“有什么问题你讲嘛!”他凝视着我, 虚怀若谷地说:“部队扩大, 任务更重了。作战参谋这个工作对我比较合适。”他毫无勉强, 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新的职务。 胡发坚就是这样一位好同志。 到延安后, 我们一起在“抗大”学习了一段时间。 后来, 我去八路军一一五师六八五团, 他到新四军一个支队任参谋长。 我们是在延安分别的。 由于不在一个战场作战, 一直没能再见面。 1945 年 4月 ,我去延安参加党的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时才打听到, 胡发坚同志在与日寇作战中, 已光荣牺牲……耳闻目睹流血牺牲, 对我虽是惯常的事, 但听到胡发坚同志牺牲的消息, 我还是抑制不住难过的心情。
三是在哈达铺, 黎林同志和我分别了。 我们两个人从第五次反“围剿”后期在一起工作算起有一年多一点, 时间不算长。 但这一年多, 可以说是红军历史上一段最复杂、最艰难的时日 。 不论是“左”倾错误占领统治地位的时候, 还是初离江西开始长征的那些令人激愤的日子, 以及后来艰难的战斗岁月 , 我们两个人都是形影不离的。 作为一位政治委员, 黎林同志为共产主义事业忘我奋斗的精神, 坚定不移的党性原则, 尊重同级, 团结同志、爱护战士的优良作风, 红一团的同志都是有目共睹的。 特别是在学习方面, 他文化程度高, 给过我不少启迪和帮助。 这次, 我们要分开了。 我知道这是组织上的决定, 可感情上确实不好受啊!
我是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 黎林同志离开红一团的头天晚上, 我俩躺在各自的床上谈了很久、很久。 最后我说:“你要走, 部队很舍不得呀!”“你呢?”黎林同志反问。 我坐起来, 背依着墙, 复杂的心情无从表达, 就说了句反话:“舍得, 我巴不得你早些走哩!”他忽然披上上衣来到我的床上。 我俩打着“通腿”, 对面而坐。 我说:“点上支蜡烛吧?”“不要, 看得见。”他说。
其实那晚上外边并没有月亮。 我说:“要分手了, 应该送你点纪念品才好。”他笑了:“你有什么?送我一支枪吗? 我也有。 我倒是想送你一点……”“什么好东西?”我打断他的话,“写几个字吧? 还是给我一本书?”他摇摇头:“我那字不值得送你。 说到书, 可惜连本破的也没有。”说到这里, 我突然放声大笑。 那时候我们都是 20 多岁的青年人, 我猜, 黎林同志可能要开玩笑了。“等将来条件许可, 我给你找个老婆吧!”我踹了他一脚, 笑着说:“找老婆也要先给你找, 你比我大, 身体却不如我, 需要人照顾。”他爽朗地笑着说:“你还记得过雪山的事呀。 其实我知道, 那几天你也疲劳得很, 现在好了, 将来会更好。”我们从部队干部、战士的情况, 谈到个人生活, 又从个人生活谈到部队的工作, 东方发白了, 话还没有谈完……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部队在哈达铺停留了几天之后, 一路北上, 不久就到达了通渭城。 这里离六盘山地区已经很近了。通渭虽是一座县城, 但并不大, 人口也不多, 县城的四周都是些黄土坡, 几乎连树木都没有。 路上只要有车辆或行人, 便黄土飞扬, 漫天飘舞, 噎得人喘不过气来。 不料我们刚到一会儿, 毛主席骑着一匹马,带着两个警卫员就赶到了。 肖华同志问我:“毛主席来了, 搞点什么欢迎他呀?”因为事先一点也不知道,我真不晓得该怎样接待他。 搞点什么呢? 当时通渭城街上只有卖梨子的。 于是我们就赶紧让机关的同志买了些梨子, 洗好后, 放在一个铁盆里摆到一张腿脚直摇晃的桌子上。 机关的同志见我不时地查看那张桌子和旁边那几把也不牢稳的板凳, 便说:“这样的桌椅还是走了好几家才借到的呢!”
长征以来, 红一团大部分时间作前卫, 见毛主席的机会很少。 这次一见, 感到他明显的消瘦了。 他个子本来就高大, 一消瘦, 就显得有些单薄了。 毛主席见到肖华、耿飙、冯文彬等同志和我, 热情地同大家一一握手。 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主席瘦多了, 身体还好吧!”毛主席拍拍身上的尘土, 笑着说:“瘦一点好, 瘦一点负担轻嘛!”毛主席关切地询问部队的情况。 我们一边回答毛主席的询问 , 一边请他坐下。 我说“: 主席吃点梨子吧!”毛主席一边吸烟, 一边看着铁盆里的梨子说:“梨子呀, 好东西, 你们有辣椒粉吗?”
我感到奇怪, 毛主席怎么看到梨子想起辣椒粉来了, 我便让人去拿。 毛主席接过辣椒粉, 望着我说:“杨得志同志, 你这个湖南人没吃过辣椒粉拌梨子呀?”“我没有吃过。”“唉, 好吃得很呀!”毛主席说着, 把辣椒粉撒到梨上,“不是说有酸、甜、苦、辣四大味吗? 我们这一拌, 是酸甜辣, 没有苦了。 来, 你们尝尝看。”他说罢, 很有兴致地吃起来。
我们请毛主席讲形势, 给部队作指示。 他说:“你们这个一大队的前身是红一团。 红一团在这次大转移中是立了功的。 你们一直走在我前面, 情况了解得比我多, 要讲, 应该你们讲嘛! 不过我今天要超过你们, 走到你们前面去。”那天, 毛主席真的在我们离开通渭前便走了。
离开通渭不久, 我们在东通西安、西达兰州的公路上, 遇到了被战士们叫做“老熟人”的毛炳文部队。 这个毛炳文在赣南第一次“围剿”我们时, 住在头阪一带, 当张辉瓒在龙冈被歼, 谭道源从东龙突围逃窜的时候, 他闻风丧胆, 取道广昌往北逃向南丰一带。 在第三次反“围剿”中, 我担任炮兵连长, 第一次指挥打炮,打的就是他的第八师。 毛炳文本人是湖南人,他的部队也多是湖南人。 我们大队有些同志开玩笑说: 毛炳文不光是我们的“老熟人”, 还是大队长的“乡里”呢。 他的部队战斗力不弱。 红军从人数与装备上看, 虽不及在苏区的时候, 但经过反“围剿”, 特别是近一年长征的锻炼, 战斗力更强了。 毛炳文的几次截击, 都被我们打垮。
在和毛炳文的战斗中 , 曾发生过一件有趣的事。 那时我们大队通信班的班长张德仁同志, 由于腿有点毛病, 平时大家都戏称他为“醴陵拐子”。 一天追击毛炳文的部队时, 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他顺着声音望去, 见敌人的一个伤兵正向他招手。 这就怪了。 那伤兵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呢? 他过去一看, 原来是他的一个“乡里”, 两人的老家相隔不到一里路, 在家时彼此就很熟。 张德仁问他:“你怎么在这里?”那伤兵哭哭咧咧说:“‘ 刮民党’ 抓兵抓来的。 现在受了伤, 没得人管了。 看在‘ 乡里’ 的情分上, 你补我一枪算了。 日后你回到醴陵, 只要对我家的人说, 我没死在坏人手里就行了。”张德仁同志当然没有这样做, 他根据我们红军优待俘虏的政策, 把身上仅有的几块钱给了那个伤兵, 要他设法治伤, 另谋生路, 不要再给敌人当炮灰。 后来张德仁同志自己负了伤, 因部队医疗条件差, 组织上安排他回到了家乡 。 因为他在通信班工作, 又是班长, 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 彼此很熟悉。他离开部队之后, 我一直都在想念他。 全国解放后,我曾托一些同志打听过他的下落, 可是一直都没有音信, 后来我在济南军区工作时, 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同志把他的地址告诉了我,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问他的工作和身体情况, 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他很快就写来信, 说政府对老红军照顾地很周到, 各方面都不错, 没有什么困难。 只是身体差一些, 很想见见我, 我回信表示欢迎。 不久他便到了济南。 20多年不见, 他显得老多了。 只是在我喊他“醴陵拐子”的时候, 他那一笑, 还有年轻时的样子。 我们回忆了战争年代度过的那些日子, 深深感到革命胜利来之不易! 后来我请机关的同志安排他到济南军区总医院检查身体, 发现他身体有点毛病, 就劝他住院治疗, 休息一段时间。 但这位老同志想家, 住了 10余天执意要走, 我也就只好答应了他。 关于西兰公路上的这件事情, 就是他离济南前, 我请他在家吃饭时他讲的。
跨过西兰公路, 我们一大队进入宁夏固原地区,那些天部队天天行军, 几乎昼夜不停。 大家都知道,我们的目的地陕北快到了, 情绪非常高涨。 一天, 我们在行军中突然接到情报, 说前面山沟里有个叫青石嘴的村子里, 有敌人骑兵大约一个团。 马鞍子都卸了, 没有什么戒备。 我和肖华同志一边向上级报告, 一边往前赶去, 走到离青石嘴约 200 米的地方,我们爬上一个小山头, 仔细地观察了一番。 果然, 村子里成群的马匹都卸下了鞍子, 敌人穿来穿去, 毫无戒备。 于是, 我们决定, 调几挺重机枪架在这个山头上, 另外派两个步兵连, 全部打开刺刀往村子里冲去。 我还向两个连的干部交代:“敌人不开枪, 你们不要开枪。 敌人一打枪, 我这里的重机枪就开火, 你们再狠狠地打!”因为敌人没有准备, 我们两个连一冲进去, 他们便慌里慌张地满村乱窜, 胡乱开枪, 连马鞍子也丢下不管了。 整个战斗进行得很快, 我们不仅缴获了些牲口 , 而且歼灭了敌人的有生力量, 为红军进入陕北扫除了一个障碍。 进入甘肃、宁夏以来, 就听说西北有四马 (马鸿逵、马鸿宾、马步芳、马步青), 很难对付。 说骑兵骑马冲锋, 速度非常之快, 骑兵在马上用刀砍人, 左右开弓 , 躲都躲不及。战士们没有同敌人打过交道, 心中没有底, 难免有些顾虑。 青石嘴一仗打下来, 战士们觉得骑兵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他们说, 什么“四马”“八马”的, 还是人厉害, 还是我们红军厉害!
青石嘴战斗后, 我们过环县, 经木瓜城, 盼望已久的陕北吴旗镇终于到了。 从离赣南算起, 整整一年过去了。 一年, 三百六十多天, 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 江西、福建、湖南、广东、广西、贵州、云南、四川、西康、甘肃、陕西 11 个省, 二万五千多里的路程啊!蒋介石厉兵秣马, 天上地下围追堵截, 自然界的江河山岳, 古林野岭和风霜雨雪, 给我们增添了多少难以想象的困难! 我们靠什么战胜敌人, 创造了这人间奇迹呢? 建党六十周年的时候, 我写过一篇短文, 题目叫《信念的力量》, 那是我的切身体会。 话说起来很简单: 红军是靠着对党和在党的领导下对实现共产主义的坚定信念, 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 在我们走过的 11 个省里, 留下了许多可亲可敬的好同志。 他们没能走过来, 但是他们的坚定信念, 一直伴随着我们, 鼓舞着我们。 为什么我们常讲先烈们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这个“活”, 就是他们给了我们力量——向共产主义迈进的力量!
当我们踏上陕北的土地, 看到“中国共产党万岁 !”的大标语时, 不少同志都流下了热泪。 因为从离开江西中央革命根据地以来, 几乎没有再见过这非常熟悉的标语了。 看到它, 便像是回到了中央革命根据地, 回到了久别的父老乡亲们中间……有的同志对我说, 他听到了陕北《信天游》中的一句歌词:“山羊绵羊五花羊, 哥哥随了共产党”, 眼泪就止不住了。 我自己第一次听陕北老乡问我:“同志, 你们这是从‘ 哪哒’ 来呀?”当时虽然还不懂“哪哒”两个字的意思, 但一声甜甜的“同志”, 我的眼睛也就湿润了。为什么说到了陕北就是到了“家”? 这个“家”, 我理解就是根据地, 就是人民群众, 就是党。 □
——选自《峥嵘岁月 ——民主革命时期中共银川党史资料》中共银川市委党史研究室编, 2006 年12 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