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苔寨
1938年8月1日清晨, 急匆匆的脚步声打破了古城西安的寂静。一名神色慌张的年轻人气喘吁吁地冲进了七贤庄八路军驻西安办事处。他找到办事处的负责人伍云南,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了一件事情:昨天,和自己同住在平民坊5号的宣侠父将军一夜未归,神秘失踪了!
这个消息,让八路军办事处的上上下下感到震惊。伍云 深知,宣侠父对于党在西安抗日民族统一战线工作起着十分关键的作用。他的突然失踪绝非偶然。寻找宣侠父的工作随即展开。然而,宣侠父复杂的身份背景为这桩案件平添了许多猜测……
宣侠父(1899—1938),原名尧火,号剑魂,诸暨湄池长澜人。1920年获准公费赴日本留学。因为参加留日学生爱国运动,于1922年被迫回国。1923年在杭州加入社会主义青年团,不久转为中国共产党党员。宣侠父是黄埔一期学生中的特殊人物,因蒋介石破坏以党治军的制度而抗命不从,被蒋介石开除出黄埔。临行前留诗两句:“大璞未完总是玉,精钢宁折不为钩”。
1925年,宣侠父赴张家口冯玉祥的国民军中做部队文教工作。10月,随国民军二师西征到兰州。“九·一八”事变后,宣侠父在南京、山西晋城、张家口等地联络抗日反蒋活动。5月,在冯玉祥成立的察哈尔抗日同盟军中担任中共前敌委员会委员,成立民众抗日同盟军。6月,被选为抗日同盟军军事委员会常务委员。1934年春,宣侠父与吉鸿昌等在天津组织“中国人民反法西斯大同盟”。同年夏,调至中共上海中央执行局特科,从事党的秘密工作。1935年到香港联络抗日反蒋,积极开展抗日统战工作。1937年9月开始任十八集团军(八路军)高级参议,从事国民党上层的统战工作。1938年7月31日,在蒋介石的授意下宣侠父被特务秘密杀害。
1951年3月的一天,辽宁沈阳皇姑屯区富贵街110号的王记杂货铺,进来几个便衣警察,对着杂货铺老板王子明喊道:“佟荣功!你藏不住了!跟我们回北京! ”
当时正处在镇压反革命运动高潮期,抓几个国民党特务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王记杂货铺的老板可不是一般的小特务,消息很快在皇姑屯区的百姓中传开了,原来王记杂货铺的老板不姓王而姓佟,叫佟荣功,解放前在北平警备司令部当官,还担任过戴笠的警卫长、郑介民的随从副官等等。
佟荣功在交代历史罪行中,提到曾被保密局派到西安当特务,这引起预审人员的注意,经进一步审讯,佟荣功交代了1938年7月参加暗杀八路军西安办事处高级参谋宣侠父的罪行。此时,距宣侠父将军西安神秘失踪已过去了13年。尘封13年的历史谜团虽然被破解了,但当时因涉及胡宗南与中共交往等历史秘密尚属保密,所以,宣侠父之死一直没有对外报道。
宣侠父被害,始于蒋介石的一道秘密指令。
1938年4月中旬的一天,国民党军事委员会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接到蒋介石的旨意:把八路军西安办事处高级参谋宣侠父秘密制裁。
按照职责分工,蒋鼎文把秘密制裁宣侠父的任务交给军统西北区区长张毅夫。张毅夫领导的军统西北区与西安行营第三科,是两块牌子一班人马,张毅夫同时也是西安行营第三科科长。接到命令的张毅夫心里明白,这是自己汇报给军统的有关宣侠父在西安“逆行”的材料起作用了。
宣侠父是1937年10月来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工作的,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特意吩咐张毅夫说:“宣侠父这人是共党,狡猾得很,共党派他专门来和咱们打交道,他很不简单。他满口为了抗日,百般要挟,和我争吵,毫不客气。他说我们不接济八路军,妄想借敌人之手消灭八路军。他到处煽动,散播流言,攻击我们歧视八路军,破坏抗战,简直是和我们捣乱,不把他除掉,西安非出乱子不可!你们要特别监视他的活动,把他的言行动态随时报给我”。
张毅夫接到蒋鼎文布置的任务后,不仅对宣侠父严加监视,还动员军统局西北区所有能用得上的情报力量和手段对付宣侠父,把他的言行举止都整理成材料,报告给军统局。军统局在这些材料的基础上,整理了宣侠父五条罪状向蒋介石汇报:(一)宣侠父在西安与杨虎城旧部杜斌丞、赵寿山以及赵寿山派驻西安办事处长老共产党人杨晓初等,来往勾结,教唆杜斌丞、赵寿山等反中央、反蒋;(二)宣侠父与西安各方面左倾人物广泛接触,打着抗日救亡的招牌,煽动西安学生、流亡青年到延安去,西安八路军办事处宣侠父所在地成了左倾人物、青年学生聚散的中心,因此引起西安各学校学生思想混乱,学生不安心求学,学风败坏;(三)宣侠父在西安以黄埔同学关系为名,与机关、部队军官拉关系,散播共产主义思想,影响所及势将引起军官思想动摇,部队叛变;(四)宣侠父在西安“公开指责中央,诽谤委员长”限制言论、出版自由,镇压抗日救亡运动,歧视共产党、不补充八路军武器军用品,散布不利于中央和破坏抗战的言论;(五)宣侠父在西安指挥共产党地下组织进行阴谋破坏活动等等。
由于张毅夫刚刚接到戴笠的调令,正准备到武昌军统局担任代理主任秘书职务,所以,他把密令旨意又转给了接替自己三科科长职务的徐一觉。
徐一觉立即伙同情报组股长丁敏之召集行动组组长李翰廷,秘密协商暗杀事宜。李翰廷同时还担任军统西北区西安站站长、西安警察局第一分局局长、侦缉队队长的职务。李翰廷带着物色好的三个队员佟荣功、李俊良和丁善庆来见徐一觉和丁敏之。
佟荣功是1938年年初被军统从汉口派到军统西北区的,西北区区长张毅夫安排他在李翰廷手下当行动队员。行动组是专门搞逮捕和暗杀的,“行动”和“制裁”是特务们的行话,如果说谁被“行动”了、“制裁”了,就是指被暗杀了,行动队员个个是杀手。
徐一觉说:“奉行营蒋鼎文主任转奉委员长来电,秘密制裁宣侠父。他是黄埔一期的,现在在第十八集团军办事处当高级参谋”。
丁敏之接着说:“宣侠父住在西安北大街通济坊5号。蒋鼎文主任说,明天上午,他陪同八路军西安办事处军代表林伯渠到蒋鼎文主任的公馆接洽公务”。
李翰廷指着佟荣功、李俊良和丁善庆说:“你们三个明天去蒋公馆附近监视,记住了宣侠父的模样,以便下一步动手!”
徐一觉强调说:“切记不能贸然动手,制裁宣侠父是政治需要,一定要等他身边无人的时候下手,不能让第二个人看见,否则就可能引发政治问题”。
第二天一早,佟荣功、李俊良和丁善庆就到了蒋鼎文公馆外,等候宣侠父到后识别他的相貌,约莫九点钟,一辆小汽车驶到蒋公馆门前停下,三个特务六只眼睛立即盯住了小汽车。
身着便衣的林伯渠和宣侠父下了车,两人目不斜视,威严并迅速地进了蒋公馆。三个特务看到的都是他们的背影,谁也没看清宣侠父长得什么样。于是,三个特务又化装成小商贩和平民,在通济坊5号宣侠父住处附近守候,等宣侠父外出时辨认。
可是,一连十多天,宣侠父要么是被汽车接进接出,要么就是闭门不出,三个特务一直没找到机会。还是李翰廷主意多,他让人拿来一身警察制服,让佟荣功换上,跟在一个户籍警察身后,到宣侠父的住处“查户口”。这才看清了宣侠父的相貌。宣侠父身材高大,红脸膛,浓眉厚唇,英武中透着儒雅之气,说起话来干脆又儒雅,像文化人又有军人风度,待人很礼貌。
接下来,就是找时机动手了。特务们监视发现,宣侠父的活动场所主要有三处:位于七贤庄的八路军办事处、蒋鼎文公馆和西安北大街通济坊5号自己的住处。
前两处显然不适合动手。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是个极为敏感的地点,它是共产党在国统区的一个窗口,是国民党特务监视的焦点,也是共产党戒备最为严密的地方。蒋鼎文公馆附近也不能动手,最好的下手地点是宣侠父的住处与八路军办事处之间的路上。但是,由于宣侠父的工作非常忙碌,每次外出不是与人结伴,就是行踪不定,一走数日不回。两个月过去了,特务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
一晃,又过去了两个月,一直等待消息的戴笠很恼火,直骂西安特务笨蛋!窝囊废!骂完了,又命令军事委员会西安别动队增派了王宝元等三名行动队员, 派了一辆小汽车,以尽快干掉目标。戴笠恼是恼,但是,他还是告诫第三科,一定要秘密进行,不要引起破坏国共合作的风波。
特务们又进行了明确分工,丁善庆负责临场指挥,佟荣功认识宣侠父,就在宣侠父住处外监视,负责指认目标,李俊良和王宝元藏在汽车上,随时准备配合抓捕,另外一个特务负责跟踪和交通联络,李翰廷则在附近指挥督导暗杀行动。
7月31日这天下午五点多钟,佟荣功突然发现宣侠父骑着一辆自行车从住处出来,马上用手势告诉了丁善庆。丁善庆立即和一个特务骑车尾随宣侠父,佟荣功上了汽车,跟在丁善庆他们后边慢慢行驶。
宣侠父上身穿白绸汗衫,下穿土黄色西裤,骑着自行车,穿过北大街,往七贤庄八路军办事处方向而去。
宣侠父在八路军办事处门口下了自行车,一个年轻同志欢快地跑过来,“宣将军,给我去练练车! ”然后从宣侠父手里接过自行车,推到附近的革命公园练习骑自行车去了。
尾随的丁善庆断定,宣侠父办完事后,会回到革命公园取车,然后再回住处。于是他示意佟荣功乘坐的汽车停在革命公园附近。
果然,十多分钟后,宣侠父和两名青学生模样的人从办事处出来,一路说笑着向革命公园走去。那个练车的年轻同志把车还给宣侠父,热情告别后,宣侠父骑上自行车匆忙原路返回。
丁善庆做了一个准备动手的手势。佟荣功乘坐的汽车加速,超过宣侠父后,停在了宣侠父必经的新城路西京医院门前预伏。丁善庆和另外一个特务则继续骑车紧随宣侠父。
当宣侠父行驶到西京医院门前时,佟荣功从汽车上首先跳下来,举枪拦住宣侠父的去路。与此同时,藏在医院门里的李俊良、王宝元和汽车司机也蹿了出来。
“你们想干什么?我是十八集团军的!闪开!”宣侠父停下自行车,义正辞严。
这时,尾随跟踪的丁善庆也赶到,一伙特务不由分说,抓住宣侠父就往汽车里推。李俊良恶狠狠地回答:“早知道你是十八集团军办事处的,蒋主任请你去讲话!”
载着宣侠父的汽车飞快开走。佟荣功没有上车,他骑上宣侠父的自行车迅速离开现场。
绑架行动在瞬间完成,来往路人甚至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事,现场就又恢复了平静。
汽车往东仓门西安别动队队部驶去。车上的宣侠父很镇定,明白自己被绑架了,刚才李俊良的话,已暴露出他们是蒋介石的人,绑架他肯定也是蒋介石的指令,自己处境危急。他严厉地说:“蒋主任请我讲话?谎话!他会和我有什么话说?!我警告你们!胡宗南约我有事相谈,耽误了时间你们担待得起吗?! ”
说话间到了西安别动队队部,李翰廷和丁敏之等已经等在那里。宣侠父被从车上拉了下来,李俊良提着毛瑟手枪,把宣侠父推到院子东头的一个篮球场上。
李俊良的手枪连着响了两声,宣侠父站着不倒,手枪又连着响了两声,宣侠父还是站着不倒。李俊良一连打了7枪,宣侠父才倒下。
当夜,别动队的特务把宣侠父的遗体装进麻包,扔进下马陵东城根一个枯井内,用土填平。害怕事情败露,别动队派人在附近看守,防止遗体被共产党发现。
发现宣侠父失踪后,林伯渠立即派人多方查找无果。根据调查线索,断定是国民党所为,于是,林伯渠向国民党军委会西安行营主任蒋鼎文要人。蒋鼎文装作无辜地说,现在正是国共合作一致团结对外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动共产党的人?
蒋鼎文唯恐宣将军被军统暗杀的真相暴露,引发西北国共双方的政治争端,命令西安警察全体出动,在整个西安城以“清查户口”为名,寻找宣侠父的下落。 同时,蒋鼎文叮嘱李翰廷他们,吩咐手下,不能有任何破绽,否则就可能引起西北的政治问题。李翰廷命令手下严加看守宣侠父的尸首,并让佟荣功把宣侠父的自行车拆成零件卖掉,彻底销赃灭迹。
为了把假戏演到家,他们又自导自演了一场“宣侠父出逃”戏。从警察局挑选了两名侦缉队员,一个假扮宣侠父,另一个假装重要案犯。佟荣功、丁善庆、李俊良和另一名特务扮作押解员,要把“宣侠父”押解到汉口。
当一行人在陕西商县附近一个小村庄夜宿的时候,按照事先排练好的“宣侠父”和那名要犯把手铐扔在公路旁边“逃跑”了。佟荣功等到商县县长那里佯装请求帮助,派人追捕“逃犯宣侠父”。县长把他们送到了保安司令部预备第一师师长谢辅三那里,谢师长见到佟荣功手里持有蒋鼎文签发的护照和押解公文,知道逃跑的犯人是蒋总裁手谕抓捕的要犯,认为事关重大,马上询问蒋鼎文如何处理。蒋鼎文电令谢辅三师长把佟荣功等押解回西安,交行营第三科法办。
佟荣功他们回到西安后就被放了,“演出”也就此结束。从此,中共再问蒋鼎文要人时,他便声称:“宣侠父在押解汉口途中逃跑了。 ”
宣侠父,这个满怀报国志向、才华飞扬的年轻将军,在抗日战场硝烟正烈的时候,没有死在对日作战的沙场,却倒在特务的枪口下。尽管宣侠父的尸骨已无处寻觅,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他的忠骨就长眠在古城西安。
(摘自《瞭望》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