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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念的力量

2014-08-19 11:14

杨得志

1935年9月,二师红四团突破了号称“天险”腊子口后,很快就到达了哈达铺。哈达铺是个小镇,只有一条街。三面有不高的土山,叫“哈拉木顶山”“哈主山”。人口比较密集,绝大部分是回族和汉族。他们讲的汉话虽不太好懂,但三个多月来我们一直在人烟稀少、语言不通的少数民族地区行进,能听到汉语,即使难懂也感到十分亲切。这条一里多长的小街,两侧大都是青瓦房,街心有一座古老的戏楼,街上还有一座小关帝庙,这些都引起了战士们极大的兴趣,不少同志说:“这样的庙,我们家乡每个村庄都有哩!”街两旁小店铺几乎一家挨着一家。因为有陕西、河南来的“客户”,货物比较齐全。好久见不到的白纸、麻纸,僧帽牌蜡烛,毛蓝布、青洋布,甚至绸缎、锣鼓家什都有。

黎林同志从街上买回了白纸,还从一个“跑邮政的”人那里搞来了几张不知哪年哪月的破报纸,高兴得如获至宝。谢象晃同志不仅买了蜡烛,还买了好些各种颜色的布。问他买布做什么用,他只是笑,却答不上来。那神情好像是说,能买到东西就够高兴的了,还没考虑干什么用呢!吸烟的同志买到了烟,更是高兴,因为进入雪山、草地后他们就“断粮”了。在毛尔盖,我曾看到一些“烟鬼”把树叶子、干草搓碎,用从地上拣来的纸卷着吸。他们一边吸一边说:“吸吧,吸吧,‘毛尔盖牌’香烟,过了这个地方再想吸可就没有了。”如今这里的香烟品种比较多,什么“单刀” “双刀”“白飞机”等等,最受欢迎的是“哈德门”。因为这种烟不仅好吸,而且每个盒子里都装有一张关公,或者张飞、刘备、周仓等历史人物画片。由于这个玩意儿,连一些不吸烟的战士也都纷纷将它买回来。他们将烟送人,抽出画片互相传看。真没想到,他们对画片那么感兴趣,瞅过来瞅过去,高兴得像小孩子一样。这时,我高兴地对胡发坚同志说:“参谋长,让各连把伙食尾子拿出来,买些布擦枪吧,另外给每个号兵买一块红绸子,最好长一些!”胡发坚同志乐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说:“这一次,你团长的指示落后了,人家早搞起来了。”

更令人高兴的是,为适应北上抗日的新形势和战斗需要,中央决定将右路军整编为中国工农红军陕甘支队,下设3个纵队。彭德怀同志任支队司令员,毛泽东同志任支队政治委员。红一师编入一纵队。我们红一团和红三团的一部分(记得是一个营和一个团的卫生队)编为一纵队第一大队。肖华同志为政治委员,陈正湘同志为副大队长,耿飙同志为参谋长,冯文彬同志为政治部主任,周冠南同志为总支书记,我为大队长。

在哈达铺有三件事(或者说有三个人)使我难忘。

一是只有20多岁的周冠南同志。他较长时间做青年工作,虽然年轻,但深为战士们所敬爱,是位从思想意识到工作能力、作风都很好的同志。我们一起到陕北。他在甘泉的战斗中负了伤,后来在医院中被国民党反动派的飞机夺去了生命,过早地离开了我们,这是非常令人难过的。

二是胡发坚同志由参谋长改任作战参谋,按现在的说法是“降职使用”了。在当时红军队伍中这样的情况虽然常有,但并不是每一个同志都能正确对待。胡发坚是位老同志。1931年第三次反“围剿”时我们在一个战场上作战,那时他是团政治委员。记得他到红一团任参谋长时,我曾和他开玩笑说:“你这个老胡,文武双全呐!”他笑着说:“什么文武双全哟!我当红军前在家是学裁缝的。要是找不到红军,不参加党,顶破天我不过是个蹩脚的裁缝。”这次工作变动是在艰苦的长征即将结束的时候,作为老战友,我应该和他好好谈谈。我把组织上的决定告诉他后,他沉默了。我说:“有什么问题你讲嘛!”他凝视着我,虚怀若谷地说:“部队扩大,任务更重了。作战参谋这个工作对我比较合适。”他毫无勉强,高高兴兴地接受了新的职务。胡发坚就是这样一位好同志。到延安后,我们一起在“抗大”学习了一段时间。后来,我去八路军一一五师六八五团,他到新四军一个支队任参谋长。我们是在延安分别的。由于不在一个战场作战,一直没能再见面。1945年4月,我去延安参加党的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时才打听到,胡发坚同志在与日寇作战中,已光荣牺牲……耳闻目睹流血牺牲,对我虽是惯常的事,但听到胡发坚同志牺牲的消息,我还是抑制不住难过的心情。

三是在哈达铺,黎林同志和我分别了。我们两个人从第五次反“围剿”后期在一起工作算起有一年多一点,时间不算长。但这一年多,可以说是红军历史上一段最复杂、最艰难的时日。不论是“左”倾错误占领统治地位的时候,还是初离江西开始长征的那些令人激愤的日子,以及后来艰难的战斗岁月,我们两个人都是形影不离的。作为一位政治委员,黎林同志为共产主义事业忘我奋斗的精神,坚定不移的党性原则,尊重同级,团结同志、爱护战士的优良作风,红一团的同志都是有目共睹的。特别是在学习方面,他文化程度高,给过我不少启迪和帮助。这次,我们要分开了。我知道这是组织上的决定,可感情上确实不好受啊!

我是个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黎林同志离开红一团的头天晚上,我俩躺在各自的床上谈了很久、很久。最后我说:“你要走,部队很舍不得呀!”“你呢?”黎林同志反问。我坐起来,背依着墙,复杂的心情无从表达,就说了句反话:“舍得,我巴不得你早些走哩!”他忽然披上上衣来到我的床上。我俩打着“通腿”,对面而坐。我说:“点上支蜡烛吧?”“不要,看得见。”他说。

其实那晚上外边并没有月亮。我说:“要分手了,应该送你点纪念品才好。”他笑了:“你有什么?送我一支枪吗?我也有。我倒是想送你一点……”“什么好东西?”我打断他的话,“写几个字吧?还是给我一本书?”他摇摇头:“我那字不值得送你。说到书,可惜连本破的也没有。”说到这里,我突然放声大笑。那时候我们都是20多岁的青年人,我猜,黎林同志可能要开玩笑了。“等将来条件许可,我给你找个老婆吧!”我踹了他一脚,笑着说:“找老婆也要先给你找,你比我大,身体却不如我,需要人照顾。”他爽朗地笑着说:“你还记得过雪山的事呀。其实我知道,那几天你也疲劳得很,现在好了,将来会更好。”我们从部队干部、战士的情况,谈到个人生活,又从个人生活谈到部队的工作,东方发白了,话还没有谈完……我们就这样分手了!

部队在哈达铺停留了几天之后,一路北上,不久就到达了通渭城。这里离六盘山地区已经很近了。通渭虽是一座县城,但并不大,人口也不多,县城的四周都是些黄土坡,几乎连树木都没有。路上只要有车辆或行人,便黄土飞扬,漫天飘舞,噎得人喘不过气来。不料我们刚到一会儿,毛主席骑着一匹马,带着两个警卫员就赶到了。肖华同志问我:“毛主席来了,搞点什么欢迎他呀?”因为事先一点也不知道,我真不晓得该怎样接待他。搞点什么呢?当时通渭城街上只有卖梨子的。于是我们就赶紧让机关的同志买了些梨子,洗好后,放在一个铁盆里摆到一张腿脚直摇晃的桌子上。机关的同志见我不时地查看那张桌子和旁边那几把也不牢稳的板凳,便说:“这样的桌椅还是走了好几家才借到的呢!”

长征以来,红一团大部分时间作前卫,见毛主席的机会很少。这次一见,感到他明显的消瘦了。他个子本来就高大,一消瘦,就显得有些单薄了。毛主席见到肖华、耿飙、冯文彬等同志和我,热情地同大家一一握手。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主席瘦多了,身体还好吧!”毛主席拍拍身上的尘土,笑着说:“瘦一点好,瘦一点负担轻嘛!”毛主席关切地询问部队的情况。我们一边回答毛主席的询问,一边请他坐下。我说:“主席吃点梨子吧!”毛主席一边吸烟,一边看着铁盆里的梨子说:“梨子呀,好东西,你们有辣椒粉吗?”

我感到奇怪,毛主席怎么看到梨子想起辣椒粉来了,我便让人去拿。毛主席接过辣椒粉,望着我说:“杨得志同志,你这个湖南人没吃过辣椒粉拌梨子呀?”“我没有吃过。”“唉,好吃得很呀!”毛主席说着,把辣椒粉撒到梨上,“不是说有酸、甜、苦、辣四大味吗?我们这一拌,是酸甜辣,没有苦了。来,你们尝尝看。”他说罢,很有兴致地吃起来。

我们请毛主席讲形势,给部队作指示。他说:“你们这个一大队的前身是红一团。红一团在这次大转移中是立了功的。你们一直走在我前面,情况了解得比我多,要讲,应该你们讲嘛!不过我今天要超过你们,走到你们前面去。”那天,毛主席真的在我们离开通渭前便走了。

离开通渭不久,我们在东通西安、西达兰州的公路上,遇到了被战士们叫做“老熟人”的毛炳文部队。这个毛炳文在赣南第一次“围剿”我们时,住在头阪一带,当张辉瓒在龙冈被歼,谭道源从东龙突围逃窜的时候,他闻风丧胆,取道广昌往北逃向南丰一带。在第三次反“围剿”中,我担任炮兵连长,第一次指挥打炮,打的就是他的第八师。毛炳文本人是湖南人,他的部队也多是湖南人。我们大队有些同志开玩笑说:毛炳文不光是我们的“老熟人”,还是大队长的“乡里”呢。他的部队战斗力不弱。红军从人数与装备上看,虽不及在苏区的时候,但经过反“围剿”,特别是近一年长征的锻炼,战斗力更强了。毛炳文的几次截击,都被我们打垮。

在和毛炳文的战斗中,曾发生过一件有趣的事。那时我们大队通信班的班长张德仁同志,由于腿有点毛病,平时大家都戏称他为“醴陵拐子”。一天追击毛炳文的部队时,他突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他顺着声音望去,见敌人的一个伤兵正向他招手。这就怪了。那伤兵怎么知道他的名字呢?他过去一看,原来是他的一个“乡里”,两人的老家相隔不到一里路,在家时彼此就很熟。张德仁问他:“你怎么在这里?”那伤兵哭哭咧咧说:“‘刮民党’抓兵抓来的。现在受了伤,没得人管了。看在‘乡里’的情分上,你补我一枪算了。日后你回到醴陵,只要对我家的人说,我没死在坏人手里就行了。”张德仁同志当然没有这样做,他根据我们红军优待俘虏的政策,把身上仅有的几块钱给了那个伤兵,要他设法治伤,另谋生路,不要再给敌人当炮灰。后来张德仁同志自己负了伤,因部队医疗条件差,组织上安排他回到了家乡。因为他在通信班工作,又是班长,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彼此很熟悉。他离开部队之后,我一直都在想念他。全国解放后,我曾托一些同志打听过他的下落,可是一直都没有音信,后来我在济南军区工作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一位同志把他的地址告诉了我,我给他写了一封信,问他的工作和身体情况,生活上有什么困难没有。他很快就写来信,说政府对老红军照顾地很周到,各方面都不错,没有什么困难。只是身体差一些,很想见见我,我回信表示欢迎。不久他便到了济南。20多年不见,他显得老多了。只是在我喊他“醴陵拐子”的时候,他那一笑,还有年轻时的样子。我们回忆了战争年代度过的那些日子,深深感到革命胜利来之不易!后来我请机关的同志安排他到济南军区总医院检查身体,发现他身体有点毛病,就劝他住院治疗,休息一段时间。但这位老同志想家,住了10余天执意要走,我也就只好答应了他。关于西兰公路上的这件事情,就是他离济南前,我请他在家吃饭时他讲的。

跨过西兰公路,我们一大队进入宁夏固原地区,那些天部队天天行军,几乎昼夜不停。大家都知道,我们的目的地陕北快到了,情绪非常高涨。一天,我们在行军中突然接到情报,说前面山沟里有个叫青石嘴的村子里,有敌人骑兵大约一个团。马鞍子都卸了,没有什么戒备。我和肖华同志一边向上级报告,一边往前赶去,走到离青石嘴约200米的地方,我们爬上一个小山头,仔细地观察了一番。果然,村子里成群的马匹都卸下了鞍子,敌人穿来穿去,毫无戒备。于是,我们决定,调几挺重机枪架在这个山头上,另外派两个步兵连,全部打开刺刀往村子里冲去。我还向两个连的干部交代:“敌人不开枪,你们不要开枪。敌人一打枪,我这里的重机枪就开火,你们再狠狠地打!”因为敌人没有准备,我们两个连一冲进去,他们便慌里慌张地满村乱窜,胡乱开枪,连马鞍子也丢下不管了。整个战斗进行得很快,我们不仅缴获了些牲口,而且歼灭了敌人的有生力量,为红军进入陕北扫除了一个障碍。进入甘肃、宁夏以来,就听说西北有四马 (马鸿逵、马鸿宾、马步芳、马步青),很难对付。说骑兵骑马冲锋,速度非常之快,骑兵在马上用刀砍人,左右开弓,躲都躲不及。战士们没有同敌人打过交道,心中没有底,难免有些顾虑。青石嘴一仗打下来,战士们觉得骑兵也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他们说,什么“四马”“八马”的,还是人厉害,还是我们红军厉害!

青石嘴战斗后,我们过环县,经木瓜城,盼望已久的陕北吴旗镇终于到了。从离赣南算起,整整一年过去了。一年,三百六十多天,我们是怎么走过来的?江西、福建、湖南、广东、广西、贵州、云南、四川、西康、甘肃、陕西11个省,二万五千多里的路程啊!蒋介石厉兵秣马,天上地下围追堵截,自然界的江河山岳,古林野岭和风霜雨雪,给我们增添了多少难以想象的困难!我们靠什么战胜敌人,创造了这人间奇迹呢?建党六十周年的时候,我写过一篇短文,题目叫《信念的力量》,那是我的切身体会。话说起来很简单:红军是靠着对党和在党的领导下对实现共产主义的坚定信念,一步一个脚印走过来的。在我们走过的11个省里,留下了许多可亲可敬的好同志。他们没能走过来,但是他们的坚定信念,一直伴随着我们,鼓舞着我们。为什么我们常讲先烈们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这个“活”,就是他们给了我们力量——向共产主义迈进的力量!

当我们踏上陕北的土地,看到“中国共产党万岁!”的大标语时,不少同志都流下了热泪。因为从离开江西中央革命根据地以来,几乎没有再见过这非常熟悉的标语了。看到它,便像是回到了中央革命根据地,回到了久别的父老乡亲们中间……有的同志对我说,他听到了陕北《信天游》中的一句歌词:“山羊绵羊五花羊,哥哥随了共产党”,眼泪就止不住了。我自己第一次听陕北老乡问我:“同志,你们这是从‘哪哒’来呀?”当时虽然还不懂“哪哒”两个字的意思,但一声甜甜的“同志”,我的眼睛也就湿润了。为什么说到了陕北就是到了“家”?这个“家”,我理解就是根据地,就是人民群众,就是党。

         ——录自《红旗漫卷·红军长征西征在宁夏》,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党史研究室、宁夏军区政治部编,宁夏人民出版社,1989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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